175期|韩少功:一个人并不能做所有的事

来源:星辰在线 | 作者:潘绍东 | 时间:2018-11-30

  

(本期故事主人公:韩少功)

  文/潘绍东

  1978年,25岁的韩少功考上湖南师范学院(现湖南师范大学),许多认识他的汨罗人或者“马桥人”会以为,这个在汨罗待了十年的长沙知青伢子终于从糠箩跳到了米箩,铁定一去不复返了。

  这当然也是绝大部分世人朴素的生活观,如同汨罗当地常说的一句俗语叫“麻雀都晓得往亮处飞”。在很多人看来,大学,大城市,这些高大难进的地方,就是他们生活所向往的亮处。

(“上山下乡”之前的长沙伢子韩少功。)

  然而仅仅过了18年,也就是1996年,先后在长沙和海口这两个大城市当了大官、出了大名年仅43岁的韩少功悄然回到汨罗,为以后建房安居选址。4年之后的2000年,韩少功夫妇正式入住建在汨罗八景峒的村居,从此开启他们夫妇每年汨罗、海南各住半年的“候鸟”生活,到明年,这种极具规律的城乡转换生活将满整整20年。

  

(天井公社长岭大队队部,中间那间韩少功曾住过,2003年摄 。)

(天井公社茶场五分队,2003年摄。)

  对于韩少功的返乡而居,存在很多说法,有作秀说,有回避现实说,有对抗现代化说,有因“《马桥词典》事件”而对文坛失望归隐说。对此种种妄猜,韩少功在多次访谈中回应过,如:“我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,能够讲一口本地方言,与当地人沟通很方便。”“可以帮助我摆脱一些城市里的会议和应酬,和圈内人保持异质化生活的可能。”

  “我可以实现自然与文明之间、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的平衡——我觉得这是更符合人性的生活。”如果还有人说这是韩少功用狡辩的方式自圆其说的话,那我建议他去翻翻1986年出版的韩少功中短篇小说集《诱惑》,看后就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君子之心了。

  那本书中,有一个韩夫人梁预立1985年10月18日写的《跋》。韩少功作品极少有人写序跋,据说王蒙写过一个序,我未见过。韩夫人这个是我唯一见到的。韩夫人在《跋》的最后写道:“我们还悄悄约定要办一件事,一件很好很好的事,在将来的那一天。请允许我暂时不说。我盼望着那一天早点到来。”这段深情浪漫而又吊人胃口的文字,在当时资讯不发达的情形下是很难向为人极低调的韩夫人求解的。大约十年前的某天,我曾当面向韩夫人问寻标准答案,她很平淡地说一句:“其实就是以后还回乡下住。”要知道,写《跋》那会儿他们返城才刚刚7年。

(那年,长岭大队编排的《采茶舞》在县里获奖,韩少功为词作者,韩夫人梁预立为表演队员。)

  可以说,韩少功是一个很早就将自己整个人生规划设计好了的人。他知道自己一辈子要干什么,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干,或者干脆说,他一生就只为了干一件事——穷一生之力去实现他的文学理想或者说文学野心。尽管,他为了生存自救或别的一些原因还干过不少其他事,譬如将一本《海南纪实》办得发行超过百万份,譬如当省作协主席和省文联主席,譬如去参加很多不情愿的会议和活动……但是,一旦条件允许他可以退贤让路或抽身而去,他绝没有半点含糊:卸任杂志社社长位子,婉拒去中国作协工作,多次请辞作协主席文联主席……

  “我突然明白了,我必须放弃,必须放弃自己完全不需要的胜利——不管有多少正当的理由可以说服你不应当放弃,不必要放弃。一个人并不能做所有的事。有些人经常需要自甘认输地一次次回归到零,回归到除了思考之外的一无所有——只为了守卫心中一个无须告人的梦想。”

  韩少功说话,地上能砸出坑。

  之所以说文学野心,这里面可能蕴伏着他作为一个湘人的霸蛮特质。他曾对我说,现在年轻一代作家似乎缺少一股写作霸气,想想我们那个时候,一帮人发誓三五年内要把上辈作家干下来,果然,没几年刊物上几乎全是我们这一辈作家的名字。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当年的豪气仍若隐若现——这是在确认他不是吹牛,而是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。

  与其说韩少功用最大的诚意融入八景峒当地生活,不如说他置身这个世界以来一直都是本色出演。“我觉得一个人能够知行合一的话,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。”在八景峒,他建的是和农民一样没有粉刷外墙的红砖房——只是农民富了后用上了瓷片和涂料,他打的是就地取材笨重粗拙的家具——只是农民后来反而去城里买家具,他一锄一锄挖地种菜,一桶一桶担粪浇菜,他养鸡养狗养猫,他不屑于玩行为艺术,也厌恶摆时尚pose,他不过是在践行他崇尚的“众生平等”的生命观,身体力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。经过短暂的陌生和好奇之后,老乡眼里的韩少功不再是厅级干部和著名作家,而是一个爱穿“解放鞋”散步爱挑大粪浇菜爱抽烟聊天的乡里老倌韩爹。这种“身份”完全融入无碍后,韩少功便开始忠实履行一个乡里老倌应尽的义务: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,他也去打热闹并随礼坐席;村集资修路建桥,他也要求摊自己一份;甚至村里哪个生病了,他也会拎个补品或拿点钱去探望。当然,既然你通文墨,也得时不时为村里发挥点余热:村里路修成了要立块碑,碑文你就给写了呗;有个老倌的孙子找工作要写自我推荐信,你就帮斧正一下呗。

(韩少功的八景峒住宅,门前绿意盎然。)

  有一件事,在远近十里成为美谈:

  一个叫任庆丰的乡干部经常用摩托拖着韩少功走冲串岔,熟稔了,后来小任结婚生孩子,请韩少功给起个名,韩少功没有随口应付,而是要小任先去问问八字先生,看看孩子是不是五行有缺。小任诧异,问:你也信迷信?韩答,我才不信呢,是怕你们长辈在意啊。小任回去问妥了,说孩子命里缺水。韩少功说你几天后到我家来拿名字。

  几天后任到韩家,韩少功郑重拿出一张红纸给小任,小任接过,只见纸上写道:恭贺庆丰、艳红喜得贵子,谨赠名——任远沛。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。这还没完,纸的背面还有两行字:沛然德教,溢乎四海——孟子;非宁静无以致远——诸葛亮。此事至今已过去13年,小任虽然早已调离了八景峒,但那张与他儿子同龄的红纸始终放在他家最保险的位置。

(韩少功给小任儿子的赠名。)

(韩少功手书诠释签名缘由。)

  韩少功在他的代表作之一《马桥词典》中有个词条分别叫“醒”,里面说汉语里“醒”字都没有贬义,均含有理智、清明和聪慧之义。而马桥人却用鄙弃表情来使用这个字,“醒”是愚笨的意思,“醒子”“醒人”即指蠢货。他由此推测这种用法是汨罗先人遭遇屈原所致。“屈原在罗地的时候,散发赤足,披戴花草,饮露餐菊,呼风唤雨,与日月对话,与虫鸟同眠,想必是已经神智失常。他是醒了(他自己以及后来《辞源》之类的看法),也确确实实是醒了(马桥人的看法)。”认为马桥人对“醒”字的理解和运用,隐藏着不同历史定位之间的必然歧义。那么,从这个意义上说,在很多人眼里,远离繁华、发达、便捷的逆行者韩少功,“不晓得往亮处飞”的韩少功,自讨苦吃自甘寂寞的韩少功,无疑是书中马桥人眼里的一个“醒人”。然而,只要转换一下定位镜头,只要拉长一下历史焦距,就会发现韩少功又是何等明亮智慧的一个“醒人”。

  “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”正是这种“醒”,韩少功的文学生命没有像他同时代许多作家一样早早枯萎和终结,反而走向更加开阔和深挚的新境,入住汨罗近二十年来,他为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增添了一个又一个厚重的筹码,也为中国文学贡献了一笔又一笔的“意外之财”:《暗示》《山歌天上来》《赶马的老山》《怒目金刚》《山南水北》《日夜书》《修改过程》……也许,当很多城里人在酒吧买醉或饭桌胡侃的那一刻,韩少功却在那一片巨大的蓝色湖水里游完泳刚刚上岸,他一身舒畅地回到家里,要前来串门的两位邻居稍等片刻,快意地写下《山南水北》的最后一行字:我像一个暴发户和守财奴,对自己的突然发迹秘而不宣。

(韩少功在八景峒的日子闲云野鹤、轻松自在。)

  也许历经和看见了太多不同的“醒”,现实中的很多汨罗人,其实对“醒”的看法是非常清醒的——

  汨罗人、青年学者黄灯如是说:“在屈原以后,韩少功是这片古老而又贫瘠土地上最为重要的文化和心灵事件。两千多年后,汨罗人竟然在最喧嚣、最浮躁、最功利的时代,迎来了一位清醒的思考者和坚守者。这种行为接通了一种伟大的传统。”

  汨罗人、小说家兼批评家舒文治如是说:“当自由思考被说滥而鲜见时,他一直保持着活性思考;当特立姿态被刻意成某种个人标签时,他复活了中国文人该有的精气神;当知识分子在道统和市场的双重夹击下举手缴械时,他将审美人格化为日常生活。”

(2017年10月,韩少功创作40周年汨罗乡亲见面会在韩少功夫妇知青地汨罗罗江镇举行,韩少功观看采访他知青时代一起相处的老乡的视频,当看到老乡都想他回来看看时,眼里噙满泪水。)

  还有,在汨罗及周边地区的民间,也有不少关于“醒”的诗文和对联,兹录一副网上和书上很难找到的杨林庙戏台对联:

  杨妃春色,西子秋波,妆成媚态柔情,问今世有几双醒眼?

  林下樵歌,江边渔唱,弹到高山流水,恐古来无二个知音!

  醒人韩少功,一直淸醒。

(作者和韩少功在汨罗八景峒韩宅前合影。图片均为作者提供)

     自在星辰原创报道 第一百七十五期

     策划:何旭、郑文新、王重浪、林之乐、邓皓

     执行:邓皓

     监制:何乐、黄超

     文/潘绍东 图/受访者提供 编/李林 校/罗罗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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