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辰在线7月25日讯（星辰全媒体记者 李林）44岁的李雄伟，航海21年，经历过风浪与海盗，见识过战乱与贫穷，也曾在云淡风轻的午后，看一群海狮懒懒地晒太阳。

他说，于惊涛骇浪中生存下来的人，生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，不过都是一场微乎其微的遭遇，就像一个浪头打在船上，船儿颠簸一下，继续前行。

（21年的航海生涯，李雄伟经历过风险，也遇见过风景。图为2012年摄于上海。）

亮出武器，渔民便成了海盗

当风暴越来越猛烈时，我知道，船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台风区域。

我站在驾驶舱里，海水从海面倒扑过来，雨水从窗户横飞过来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，眼前白茫茫一片，看不清前方。这是一艘前往温哥华装运钾肥的空船，虽然在货舱压了水，但船的吃水程度还是比较浅，近200米长、主甲板以下10多米高的货船，像一页扁舟，在风暴中摇摆不定。

1996年，那时我是二副，船从上海出发至温哥华，途经北太平洋时，遭遇了这场风暴。船长和大副三副都来到了驾驶室，没有人敢休息，我们得时刻盯着，让船尽快远离风暴。

幸好，这是一场有惊无险的遭遇，第二天，我们就脱离了风暴，但那是我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风浪。

（遭遇大风大浪，对于远洋轮船来说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）

此后的岁月里，这种风浪对我来说见怪不怪。有时，我会往腰上拴好绳子，去甲板上检查，风浪大时，曾经有同行被一个浪冲进海里，又被下一个浪带回船上，更多的时候，船一摇摆，整个人被重重地摔在甲板上，生疼生疼的。

一次，在非洲好望角，船刚从风暴中出来，月光朗朗，船员们放松下来，却在突然间，船像一个铁盆被狠狠地砸在水里，反作用力使得船上厚重的铁凳子都往上蹦，厨房所有碗碟都被震落在地，摔成碎片，我们都被吓傻了——这种情况比较少见，可能是因为好望角复杂的涌浪吧。

在大自然面前，人真的太渺小了，一个浪头足以带走你的生命，更何况茫茫大海。

海盗也是航海者的威胁。1997年，我们的船在菲律宾马尼拉湾卸货，凌晨4点，交接班时间，平常值班水手会来通知我，但那天他没来，我自个去驾驶台接班，并准备前往船头巡视一番。还没到船头，我就发现海上飘着缆绳，一下子警觉起来。

正常情况下，那么粗的缆绳是不会掉到海里的，联想到值班水手的异常，我想船上肯定有海盗，于是赶紧跑到驾驶台，拉响警铃和汽笛，并用广播通知大伙。船员们立即从床上爬起来，拿起棍子，朝船头走去，最后发现我们2个兄弟被绑着扔在地上，海盗已经仓皇逃走。

原来，海盗们乘小艇靠近货船，把钢钩甩到船上，然后沿着绳索爬了上来，晚上水手巡视时，便被躲在暗处的海盗从后面扑倒捆了起来。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，船上很多东西都会被偷走。

（有经验的船长可以规避一些自然灾害的风险，但遇到人为的因素，比如海盗，只能尽量做好保护措施。图为船经索马里海域时，船的四周装上了带刺的钢丝网。）

2009年，船过索马里海域，面对肆无忌惮的索马里海盗，我们在整个船周围装上了带刺的钢丝网，窗户和门用钢板焊死，只留下一个进出的通道，船员们日夜值守，我们甚至将啤酒瓶灌满柴油，自制了燃烧瓶。

夜色下的亚丁湾，静谧中充满了不安感，那些经过的渔船，可能就是伪装的海盗船，亮出武器，渔民便成了海盗。

我们小心翼翼，船过苏伊士运河，安全抵达黑海。返航时，我们赶上了中国第一批护航军舰，二三十条货船排着队，赶鸭子似的，在军舰的护卫下航行，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
其实东南亚和索马里的海盗，大多是为了财物，或偷或抢，你不和他起冲突，一般就没有人身危险，但在西非那边，海盗就真的是杀人要命。2012年，远洋船长范树人在尼日利亚拉各斯港附近遭遇海盗，中弹身亡。1993年，我曾经和他同船工作，那时他是船长，我是三副，他是一名伟大的船长，我至今怀念他。

活着就是希望

2003年初，我刚刚接任船长，船舶由欧洲港口装运炼油设备到海湾国家的伊朗和伊拉克，进入波斯湾之前，伊拉克局势正紧张。如果我们提出改港卸货，公司需要给货主支付高额改港费用，经过全船会议决定，我们选择全速前行，其实心里没啥底，船上有的的兄弟们甚至写好了遗书。

在伊朗的货物尚未卸完，战争已经打响，幸好那时我们正在波斯湾的入口处。而下一个卸货港口，就在伊拉克与科威特接壤处，那里战火已经燃起，航道都布满了水雷。根据条约，战争或不可抗力的原因，导致无法在目的港卸载货物，船东不用承担改港的费用，最终，我们选择将货物卸在了阿联酋的港口。

还有一次，我们的船抵达巴基斯坦时，那里正发生政变，没有人过来卸货，我们只能抛锚等待。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，正值渔汛，我们在船上钓鱼，淡水没了就把甲板的下水道堵起来，把雨水引流到一起收集净化，幸亏船上的大米面粉和食用油盐够量。

（满世界航行，由于南北半球的季节差异，船员们常常几个月便经历四季，冬天时甲板上冰雪覆盖，夏季时甲板的温度可达五六十度。）

有时候，我们会遇到试图偷渡的人。在伊拉克、摩洛哥、尼日利亚都曾有人偷偷上船，我们在离港检查时发现了他们，只能交给当地代理处理。这些人很惨，什么都没有，穿着短裤，拎2瓶矿泉水，拿2个面包，冒险寻求一片生存的土壤。

在几内亚，我曾目睹当地人为了几袋水泥争得头破血流，那是我们来不及卸载，准备扔进海里的水泥。后来，当我们的船要启航离港时，为了将剩下的水泥全部运走，他们不断哀求：“船长，等等吧……”

这些场景，我一直忘不了，很震撼，原来有那么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下。然而，我们帮不了他们，非法移民没有几个国家愿意接收，而一个地区的贫穷，也不是几袋水泥就能解决的。

于我自身，几乎经历过生死。一次，在广州的船厂整理救生艇时，由于自动释放装置的保险栓失灵，我跟着救生艇从18米高的船上掉进珠江。当时整个人就像做梦一样，呛了几口水，才明白过来，使劲往上爬。上岸时，由于水的冲击力，喉咙和胸口已经严重充血，但那一刻我想，能够活着真好。

活着，就是希望，就能感受生活的美好。比如我们在菲律宾的港口，看那些小孩子扎进海里，采着漂亮的珊瑚冒出水面，脸上还带着纯真的笑容；在智利的海边，看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海面，海狮海象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；在密西西比河的堤上散步，在地中海的和风中睡去……

看夜幕笼罩繁华的港口，也看朝阳从海平面升起，未知的海洋，蕴藏着风险，也孕育着美好。

我对海洋心存感恩与敬畏

2012年，即将不惑之年的我，结束了远洋生活，回到家人身边。在外漂泊了20多年，家是最好的港湾。

我出生在长沙市望城区的农村，小时候对大海一无所知，懵懵懂懂地考取了南京一所海事学校。那时想的就是跳出农门，为家里减轻负担，没想过工作会不会辛苦或者是不是有趣。

1991年，我成为一名水手。和所有人一样，刚开始我也晕船，大海里的惊涛骇浪，着实让人难受，但没办法，晕船也得继续干活，慢慢就适应了。后来有些同事在海上待久了，上岸时还会“晕岸”，感觉世界在晃悠。

（风平浪静时，四周风景盎然，船员们闲暇时钓鱼、打牌、谈天说地。图为船过苏伊士运河。）

那时，船上的工作比现在苦多了，夏天甲板上四五十度的高温，照样手拿榔头去敲锈，有时甲板上的铁锈很厚，半天手榔头敲下来，手被振得发痛，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拿不稳。通讯也极不方便，卫星电话太贵，一般都是发电报，常常大半年和家人没有联系，也因此很多同事谈对象时，谈着谈着就黄了。

2000年，船舶航行在大西洋中部，公司发来“母子平安”的电报，我才晓得儿子顺利出生。离家时，妻子怀孕6个月，回家时，儿子已经出生6个月了。

大半年回一次家，对于跑船的人来说，再正常不过。我出海最长的时间，是13个月零10天，曾经有2个同事，连续在船上工作了28个月。正常情况下，一个合同期在8个月左右，但有时无法换班，比如前来换班的人无法及时办理到签证，而船舶是不能等待的，货物装卸完毕就得离港，或者某个地区发生了疫情等很多不可预估的因素。

轮船每天“嘟嘟嘟”地航行，前往世界各个港口装货、卸货，我跟着船跑，也算周游了世界。其实绕地球一圈也不需要太长时间，比如从上海出发，过巴拿马运河，穿苏伊士运河，再从马六甲海峡进入中国南海，包括中途停靠港口装卸货物，也就半年多的时间。

以前大多数港口，我们都可以持海员证办理下地手续，去见识不同城市的风景，但在911事件后，欧美各国开始严格控制下地，要求必须办理签证，此后其他国家的移民局也陆陆续续变得严格起来，下地手续变得复杂了些。

曾经有整整2个月时间，船一直在海上航行，没有停靠港湾，也曾有9个月时间，我没有下过陆地，因为船舶停靠的港口不能下地，或者在沙漠地区。

每天待在船上，面对茫茫大海，孤独在所难免。工作之余，船员们会钓鱼、打牌、谈天说地，彼此像兄弟一般，陪伴度过寂寥的旅程。曾经有渔船出海后，船员同室操戈的事件，比如震惊国人的“太平洋大劫杀”，但我跑货船的20多年间，船员间的相处都蛮好的——极端事件毕竟是少数。

（海洋赋予船员们更广阔的心胸，李雄伟说，人生没有跨不过的坎。）
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我们大洋航行有时需要利用测量星星和太阳的高度来计算出船位，现在GPS、电子海图越来越发达，气象导航也更科学，人们可以清楚地掌握天气、海况等信息，减少了遭遇自然灾害的可能性。同时，随着通讯业的发展，船员们与家人的联系也更为便捷。

然而，船员的招生却变得艰难起来。一方面，航海业对船员的素质要求越来越高，需要考取船员适任证书，得有一定的英语水平，另一方面，虽然船上的待遇优于岸上，但毕竟船员需要背井离乡，现在很多独生子女家庭，父母都希望孩子留在身边。

不过，我相信航海的魅力依然在。充满未知的海洋、陌生的港口、独特的异域文化……这些都意味着有趣的冒险，意味着不一样的生活。

21年的航海生涯，我经历过风浪与海盗、战乱与贫穷，也遇见过威胁生命的意外与慰藉生活的美好，我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跨不过的坎，都是小事而已——我对海洋心存感恩与敬畏。

自在星辰原创报道 第六十八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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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行策划：郑文新、王重浪、林之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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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李林 图/受访者提供 编/陈宇 校/罗罗君